眼泪的故事

　　红楼是一本浸满泪渍的书，翻展中尽是咸味。故事起因于水，终止于泪。也许是一滴水在凡尘间的穿梭，让它有了特别的气味和温度。
　　宝玉说过：“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，该死于此时的，趁你们在，我就死了，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，把我的尸首漂起来，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，随风化了。”可见，宝玉所求是得到所爱之人的眼泪。
　　但是，他当真可以如愿吗？
　　红楼的描摹中，王夫人素以善人面目示人，时常吃斋念佛，但是当我细读宝玉挨打她的反应时，不觉极恐。王夫人在见到宝玉挨打后的伤口时哭道：“苦命的儿啊”。可她忽又想起贾珠来，便叫着贾珠哭道：“若有你活着，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。”“儿”一声，“肉”一声，“你替珠儿早死了，留着珠儿，免你父亲生气，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。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，丢下我，叫我靠那一个!”这当真是哭宝玉吗？王夫人悲泣的其实是自己，悲泣那个长子早亡次子命危的自己。
　　宝玉挨打成了王夫人哭诉自己命运的机会。其实不仅仅是王夫人，红楼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在寻觅任何一个可以哭诉的机会，书中的几场葬礼，无论是侍女小厮，抑或老爷家眷，都在葬礼这个素白庄严的背景流下自己的血泪，哭的不是棺椁中冰冷的尸体，哭的是那个自己用温热呼吸氤氲着的冰凉故事。所以，每一个人脸上的泪痕是永不干竭的。
　　所有人都在哭，但是你看见的是眼泪，而我流的是故事。常常会把红楼中的这个现象和萧红《生死场》里的一段描写联系起来，“王婆的死信传遍了全村，女人们坐在棺材前大大的哭，扭着鼻涕，嚎啕着，哭孩子的，哭丈夫的，哭自己命苦的，总之，不管有什么冤屈，都到这里来送了，村中一有年岁大的人死，她们，女人之群，就这样做。”就这样，你可以成为一个人哭诉的对象，但你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的眼泪，因为他们的故事可能与你毫无干系。
　　缪塞说：“最美丽的诗歌就是最绝望的，有些不朽的篇章就是纯粹的眼泪。”眼泪大概可分两种：为自己和为他人。两者的界限常常模棱两可，诱因可能是他人的故事与自己的重叠，一旦诱因形成，人们便开始悲泣自己。至于那小小的诱因呢？可以被抛弃，抑或是更为悲惨的成为倾诉对象，却永远不是眼泪的接受者。红楼中的每个人都眼噙泪水，也许眼泪的存在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故事不是一场幻觉。
　　那单纯流给他人的眼泪是多么弥足珍贵。于是宝玉也了悟了，在看到龄官画蔷后说：“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，这就错了。看来我竟不能全得。从此后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”。
　　每个人眼泪的重量都是无法承受的。绛珠仙子道：“他是甘露之惠，我并无此水可还，他既下世为人，我也去下世为人，但把我一生的眼泪还他，也偿还的过他了。”还了一辈子眼泪的林妹妹，又有多少眼泪是因为感伤自己身世命运而流的？还泪之说中宝玉真的得尽黛玉所有眼泪了么？眼泪与甘露真的能等价交换吗？天上有甘露，在凡间才有眼泪。在我看来，眼泪更为沉重，眼泪经过一次次情感的过滤，一旦纯粹地付出给他人，便是珍贵到无法衡量。作为一个凡体，倘若要求我们的每份眼泪都毫无保留的流给他人，那是虚妄的。人作为个体，倘若内心逼仄到无法自爱自怜，又怎能奢望他能去悲悯他人呢？